甜狸子

只要他永远是少年,我便永远捧着光,永远因他热泪盈眶。

【第68朵白玫瑰】光同尘

【22:15】

 

上一位:@绿纬刘抢齐白 

 

下一位:无

 

○cp:尘衣

 






【壹】



 

十六岁,顾南衣第一次杀人。

 


青楼筑在闹市,那是整个金陵城最繁华漂亮的地段,夜幕还未低垂便华灯初上。等胧月攀云端,至此灯火通明,热闹又快活。

 

一间包厢里。顾南衣扮成女子模样,从发髻上抽出特制过的簪子,手起刀落,尖锐的一端划过目标的喉咙,再深入几分,对方睁着眼就没了气。

 

绾好的三千青丝一泻而下。

 

人闷声倒地,血溅在了顾南衣捏着簪子的那只手上。

 

湿润又温热。

 


刚刚还醉着酒嚷嚷要与他“快活”的人现在死气沉沉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幼时贪玩捏在手中的飞蛾,它奋力振翅,是在求“生”。迸发的渴望给不谙世事的小孩带来了极大的震撼,还有对生命的敬畏。

 


顾南衣抬起手看上面的血迹,刚刚被晾了会已经有点凝干,暗红色被白皙的肤色衬着很扎眼。

 


于是他想把这些污秽揩干净,也许是因为动作笨拙,血越抹越多,它们遍布了顾南衣的全身,如同荆棘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遮挡视线,目之所及、天圆地方摇摇欲坠。

 

刺鼻的血腥味铺天盖地席卷顾南衣所有感官,比之前目标满口的酒气更令人作呕窒息。

 



头发披散太长,难免会沾上血迹,顾南衣想把它们重新束起,染了血的簪子被捏紧在手里,他愣了片刻。然后被针扎一下似的,发着抖松开手,鎏金簪子落在地上,脆生生的,串珠花的线断开,小珠子“噼里啪啦”滚落一地。

 



顾南衣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灵魂里被抽离。



 

过往十六岁年华变成模糊的前尘梦境,他昏昏噩噩地离开青楼,撞了人也顾不得,走上街道,遇见万家灯火,人世繁华。

 

这些都不再属于顾南衣了。

 






【贰】

 



血浮屠游离在天盛的黑暗里,不见天日。却奇异地与朝堂相辅相成,达官贵人明面上一边唾弃这般行径,暗地又将他们奉为上宾,用金钱或者宝物交易杀手替他们杀人。


 

这个组织出现的悄然无声,里面人均是一等一的高手,其少宗主顾南衣为最,有人说少宗主是个大汉,手持巨斧,身长九尺,犹如巨神下凡。也有人说少宗主是个美人,杀人时身着天水青色的衣衫,使一手快剑,如疾风之刃。


 

流言越传越邪乎,甚有民间歌谣“天水之青,顾我南衣”。

 


没人见过顾南衣,或是如同坊间传闻那般见过他的人都已经在黄泉之下了。

 


顾南衣不会去接杀人的单子,血浮屠不仅仅是个杀手组织,自幼他的师父宗宸便告诉他,他们这一生都要为了大成而活。大成是什么,那时候顾南衣还小,不太明白,只知师父说什么便是对的。


 

所以他习武,不与外人闲谈,十六岁他杀了人,此后的事情大多千篇一律也没什么好说道。

 


不同的武器下手时并无区别,顾南衣武功冠绝当世,以快为首,出剑如风,收剑时目标要害处只是多了一丝血线,而刃口光洁如初,一身天水青色的衣衫漂亮干净得像山麓边褪下的雾气鸿蒙,不染凡尘。



 

大梁建都金陵城,周边郡县星罗棋布,春日江南媚,烟雨过,万态朦胧。

 


而往北边,今年天公似乎不作美,已经许久未曾有雨露播撒了,少些郡县被旱灾所困,百姓变成了流民,原本凭着土地尚且能自给自足的人拖家带口背井离乡奔南边去,妄图能在天子脚下找到活路。

 


大梁的皇帝尚算明德,对于天下来说这个是件好事。

 

派官员驻扎周边郡县,布蓬施粥,再让地方巡抚去播种耐干耐旱的西域作物。

 



顾南衣如鬼魅般出现在灾民营地的帐篷里,身着朝服长得肥头大耳的官员正拉着个清秀女孩的手笑得猥琐。

 

女孩衣服脏又破,满脸泪痕。

 


隐藏在黑暗中的人出现,一点银光闪过,油腻的脸便没了血色,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脖颈余一丝血线。


 

那姑娘瘫坐在地上,看了顾南衣半晌,哇地一声哭了。

 

顾南衣鲜少与人接触,更遑论是个姑娘家。

 

他的目的是杀了这个官员,撞见强迫的场面再救了一个清秀的难民姑娘全是意外。

 


况且他也并没有什么不能被人看见的怪癖好,顾南衣做事情一向从简,若是杀人,除了目标以外别人半个眼神也不会多给。

 

外面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还有孩子的吆喝。

 



“归尘哥哥,归尘哥哥,我阿姐就是被带到这里来了——”

 



顾南衣挪开了看坐在地上那女孩的目光,把视线放在帐帘上。

 


听脚步声来的是个孩子和一个成年人。

 他握住剑的手紧了紧,从走路的声音并无法清楚判断那人是否会武功。

 




布帘被撩开,光从外面缓缓漏进阴暗的帐子。


 

小孩离弦弓箭般扑向跪在地上的姑娘,边哭边喊“阿姐——”。

 

走在后面的是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身着月白色衣袍,正望着顾南衣。

 

他的眼睛是纯黑色的,像夜晚一样深邃,看人的时候仿佛能把对方吸进去。

 


像月亮。

 

顾南衣稍微放松了些,抿着嘴唇低头看地,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值,一言不发。

 



“大哥哥,谢谢你救了我阿姐!”

 



小孩子脸上还挂着泪珠,跑到顾南衣面前,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朝他笑。

 

顾南衣怔愣地看这孩子,感觉有点恍惚,他不记得有多久没和人说过话了,也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笑容了,他自己不太会笑,师父没有教过他这个。

 


那个一直站在帐门口的人走近他,一步一步走出千军万马,四海潮生。

 



“你好,我叫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

 



声音很温柔,神情也是,他的眉宇间好像都笼罩着光辉,顾南衣没见过这样的人。

 


吕归尘,大梁北边游牧民族青阳国的小皇子,自幼被送到大梁来,作为质子,以求两国安好为结盟之宾。

 



“顾南衣。”

 



在对方介绍完成后,自己也该自报家门,在他还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双手还没沾染上鲜血,师父也偶尔教他写礼义之事。

 



“天水之青,顾我南衣…”

 



吕归尘动也不动地望着顾南衣,眼神温柔地好像能沁出水,坊间谣传的,搬不上台面的歌谣被他说出来,也如同在吟诵千古华章。

 

皎洁漂亮,干净得一尘不染。

 



吕归尘像十几年前八月十六时,顾南衣蹲在屋顶上看的月亮。

 

那时他话也少,只不过闲心很足。

 

月华如水的夜晚,隐秘在山野深处小木屋的屋脊,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风敲竹声,月落花间,还有蝉鸣与萤火。

 

除去刀光剑影,月亮是顾南衣看的最多的东西,他在暗夜里刀尖弑血,总是那弯月牙挂在触不到的地方,当然也偶尔会圆满,偶尔会无星无月。但每个夜里都散发莹辉,洁白无瑕,照亮顾南衣的归程。

 



他不该叫吕归尘。


 

“尘归尘,土归土”顾南衣第一次听见是在一个吊唁会上,死者安息,生者解脱。白色的布条挂满屋子,亡者一动不动,生人惨惨戚戚。

 

反正和死亡沾上边的都不是什么好词句,他该叫吕不染。“浊世清莲,不染凡尘”。







 

【叁】




 

顾南衣的盘缠被偷了。

 

血浮屠少宗主,武功冠绝当世,在金陵城街道上被市偷,窃了钱袋子。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事实确实如此。



 

半日奔波已是晌午,照日当空,顾南衣摸摸自己饿瘪的肚子,再看看本该挂在腰间沉甸甸的钱袋子——现在这儿空无一物,干净得很。

 


沿街全是些市井小食的叫卖,属于人间烟火的独特香气争强着往顾南衣鼻子里钻,勾起馋虫引得他食指大动。

 

肚子瘪着,干巴巴地咕噜了两声,顾南衣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加快脚步打算离开这条街道,却听见自人群里的呼唤,一声声好像情深似海。

 



“南衣——”



 

他回头却找不见人影,刚想是不是自己饿出了幻觉,微凉的手就被一线温暖捉住。

 

看见吕归尘凑过来弯成月牙儿的笑眼,好像肚子也没那么饿了。

 



“你怎的在此处?”

 



顾南衣不自在地动了动手指,他体寒,一年四季都是凉冰冰的,过去也鲜有人带着一身暖意接近他。

 

吕归尘就像不知道什么叫授受不亲似的,把他的手牢牢牵住,握得紧紧。

 



“我……”

“咕噜噜——”



 

周围分明很吵闹,可这从顾南衣肚子里传来,极不和谐的一声,好像回音落在空荡荡的寂静岭“哀转久绝”,余音绕梁三日不散。

 


从不晓得何为“尴尬”“羞赧”的顾南衣此刻脸上烧得绯红,再加上一把干草就能原地自焚,那大火必定能映出半边天的血色,一如少宗主白净脸上此刻的红。

 


他也不敢抬头看吕归尘的神色,只得缩着脑袋盯自己脚尖,那人大约是在讪笑他。未涉世事的顾南衣这样想。



 

“南衣还未进午膳?”



 

吕归尘凑近顾南衣,温声低问。


 

从他的身上传来一阵好闻的香气,醇厚又甜凉,甜的像顾南衣小时候喝药吃的蜜饯,凉也不是刀刃的冰冷锋利,是城外河边长的薄荷草,清清爽爽。韵味绵长,却没什么侵略性。


 

和人一样。

 




顾南衣垂下眉眼,闷声回答,也不知是在低落什么。

 


“未曾。”

 

“那我带你去。”



 

吕归尘拉起顾南衣,穿过车水马龙,越过人群闹市,被拉着的人也习惯了这份从掌心蔓延开的安稳和温暖,就好像本该如此。

 


顾南衣目之所及是大步走在前面那人的背影,他也不知道吕归尘要带他去哪,也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长,会走多久。一向寡淡的顾南衣忽然心里有了很久没有过的奇妙滋味,他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些,最好延伸到天涯海角去。

 



师父说,这种感觉叫“妄”,执念太深就会生“妄念”。

 

自古以来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所以杀人工具是不需要七情六欲的,感官令人身痛,情欲令人心痛。

 



想到这里,顾南衣那颗以为自己早已经麻木了的心,很微弱地,悄悄被刺了一下。





 

“南衣你尝尝这个。”


 

春日宴,金陵城最好的酒楼里头牌菜永远是时令的,清炒春笋,虾子茭白,还有一道香椿苗酿黄花鱼。

 

顾南衣不挑食很好养活,只不过有个习惯就是,什么东西只吃八个,笋吃八片,虾吃八只,鱼夹八筷。

 



留下杯盘狼藉走出酒楼,二人并肩而行,日光西斜,不热不冷,正暖意融融。


 

离开繁华闹市,街上走动的人稀疏起来,多了成堆的乞儿和衣衫褴褛的流民。


 

一个瘦弱的小姑娘约莫才垂髫之年,红肿着眼睛,细腕被链子捆起来,跟在几个仆人打扮的人后面,赤着脚在沙砾遍地的道上走路,小石子绊了一下,重重摔在地上。胳膊肘擦出几道红印,一时半会爬也爬不起来。

 



吕归尘停下了脚步。

 



小姑娘哇哇大哭,眼看攥着绳索的人另一只手里的皮鞭要落到孩子身上,吕归尘冲了过去,抓不住鞭身就用自己去挡,硬生生挨了一下。

 

那人使的力度大,吕归尘的衣服破开,被打出一条血痕。

若是落在那皮包骨头的孩子身上,怕是得丢半条命。

 


顾南衣没来由地冒出一点火气,他想动手时却被吕归尘拦下了。

 



“这小丫头片子是我们老爷买来的,哪里轮得到你管教!”

 



仆从看见吕归尘胳膊上往外渗血的口子,又带着几分疑惑打量他虽不打眼却精致的穿着,神情还是缓和了些。

 



“你们花多少?我替她赎了。”



 

吕归尘还是挂着温和的笑容,他把小姑娘护在身边,一只手摸她的头,像安慰受了伤的小动物。

 




“五两银子!”

 

“你骗人!你明明只给了我爹一贯钱!!”

 




小姑娘哭着朝狮子大开口的那些人尖叫,孩子心思单纯,谁对自己好就是好人,刚刚救了她的吕归尘现在在她心目中就是济世菩萨,这么善良的人怎么能被恶人讹诈。

 

顾南衣再不涉世事也听出来了,他皱着眉往前迈一步想给那些人点教训,又看见吕归尘笑着冲他摇摇头,心里那点躁动不安立刻烟消云散。

 



“这个钱袋里有四两银子,你们卖不卖?”

 



吕归尘摸出一个做工精细的钱袋,绣上去的花纹,有祥云野鹤,活灵活现,栩栩如生。金线穿插其中,又显得精致几分。

 



几个人交头接耳一阵,作为习武之人的顾南衣耳力异常好,听得清清楚楚。

 

大约就是什么,这钱袋子看上去也价值不菲,总之四两银子算赚,怎么都比这看上去饿得瘦骨嶙峋的小黄毛丫头强。

 



“那你把这荷包一起给!”




 

吕归尘点点头,把钱袋给他们后蹲下来摸号啕大哭小姑娘的头。

 



“别怕别怕,他们走了。”



 

然后解开捆着那双细腕的粗糙绳索,两条血痕触目惊心。

 

吕归尘牵着小姑娘向顾南衣走来,好像带了春日三月的风。

 




“这是南衣哥哥,哥哥会帮你揍坏人的。”

 



吕归尘笑眯眯地介绍顾南衣,小孩仰着头看他,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明明白白的好意与倾慕。

 

很难得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顾南衣。

 

他和别人接触通常只是为了杀人,从第一次的不知所措,惹满手鲜血,到后来出招迅疾如风,片衣不沾尘。

 那些人的眼里都是绝望和恐慌,对他的,对死亡的。

 

血浮屠里的下属,顾南衣也不怎么与他们讲话,偶尔碰上一面,只能感觉到恭敬与畏惧。

 


消极的情绪就像乌云笼罩天空,让人心情低落。

 

所以对顾南衣来说,交流这件事费劲吃力不讨好。



 

最好的消遣方式就是蹲在屋顶上看月亮,看阴晴圆缺常有时,看银辉洒下,任由冷冰冰的光覆满眉眼。

 

他昼伏夜出得多,见到阳光自然也少,世间有一物,亘古不变,挂在心尖,是顾南衣归途路上唯一的光源,是月亮。

 


吕归尘很像月亮。

 


老话说得好,一山不容二虎。

 

所以顾南衣心里慌乱起来。

 


吕归尘见顾南衣愣着不说话,以为他是在对自己之前的做法不满。

 




“南衣是否觉得…我先前交了四两银子太软弱可欺了些?”

 



顾南衣抿着嘴不答腔,用一双乌黑透亮的眼睛盯吕归尘。

 




“那些人固然可恨,却也只是为了别人办事,牵着绳的人我先前看见过他,妻因病而死,留下来的孩子也是个痴儿,家徒四壁毫不为过。”

 



吕归尘说这些话时,神情很温和,并没有凄然或是憎恶。他的眼睛没看顾南衣,而是往城外的方向遥望,风吹过来卷起他鬓间的发,阳光也落下。

 

给他渡上一层明亮。

 



“南衣,这天下并不太平。”

 



吕归尘终于看向顾南衣了,他的眼神是顾南衣没见过的……不对,顾南衣见过,在一个城外的庙宇里。

 

那座小庙很破,当日恰逢暴雨,里面挤了不少避雨的不速之客。残破的佛像窝在大殿上,也是拿这样一双眼睛看人。

 

好像什么都看见了,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有些哀伤,后来顾南衣为这个找了合适的形容词,叫悲悯。

 


佛渡世间万物,鸟兽虫鱼,每一个生灵对他来说都并无不同。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这芸芸众生世间万物都在炼狱煎熬中挣扎,在苦海中求索不得靠岸。

 



所以佛生出悲悯。



 

顾南衣很不熟悉的阳光落在吕归尘的眉间发梢,把他的轮廓深深浅浅地映出来,吕归尘的五官其实浓烈又深邃。刀削斧凿一样的,他是青阳国的人,北方游牧民族像草原上不落的太阳。

 


顾南衣忽然觉得,比起月光,白昼青空朗日更适合吕归尘。

 



太阳温暖世人,普渡众生,是世间的。

 月亮阴晴圆缺,隔绝千里,独属于顾南衣一个。

 


流落街头的顾南衣,是否在吕归尘心里和那些无助的孩子一样,是需要被救赎温暖的世人。

 


是否没有什么不同。

 



那种温暖的眼神是悲悯的错觉,你看现在。

 他明明望着我,我从他的眼睛里却看不见自己的倒影。

 

顾南衣想。



 

而双手沾满鲜血,麻木得几乎要失去感知的顾南衣,确实是个很好的救赎对象,不是吗?








【肆】




 

顾南衣住在吕归尘的质子府给他当侍卫已经有一阵子了。

 

前些日他与师父修书一封说明近况,师父让他且安心地住在金陵,如果可能的话尽量与吕归尘交好。

 

宗宸大概也明白与人建立起情谊对顾南衣来说实在是个很困难的任务,所以也只提点了几句。

 


他大概想不到,自家徒弟刚提了钱袋被偷没地方落脚,吕归尘便热情邀请他入住府邸,情真意切,令人扼腕落泪,就差没整个八抬大轿把他抬回质子府了。

 



这人未免也太好了些。

 顾南衣心里有点高兴,还有点难过。

 


说是青阳国质子,其实吕归尘就像活在金陵城的边缘,府中连个像样的仆人都没有,凡事尽是他自己亲力亲为,顾南衣想着自己既然冠了个“侍卫”的名头总该做点什么,但吕归尘好像把他当成个怀了孕的妇人在照顾,这些时日,连顾南衣常年习武练剑而伤痕累累,厚茧斑斑的手,甚至都被养得细腻了。

 


院里种了颗胡桃树,吕归尘没事就拿杆子敲绿色的果子下来,噼里啪啦滚一地,再捡回去剥干净,给顾南衣敲胡桃吃。

 

连胡桃都去了苦衣,没有涩味,顾南衣岁月静好得太久了,都要忘记血腥味,忘记痛觉,忘记自己手上断送过太多人的性命。

 


从来无梦的人,现在偶尔也会午夜梦回,在魇中满头大汗地醒来。大概是造得杀孽太多了。

 


他这样的人,若是往生,神佛都不愿渡他。

 



一个午后,顾南衣坐在院子里的回廊上发呆,天气晴好,最近住在吕归尘这儿,他遇上的白天比往前十几年前都要多。

 

阳光落在脚边,枝头树梢,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看着已经很美好了。

 



吕归尘从回廊尽头踩着光斑来,他朝顾南衣笑着。

 



“南衣。”



 

吕归尘越走近,顾南衣耳边“砰砰砰”的声音就响得越急促,好像有欢欣的小烟花在耳边噼里啪啦地炸,又好像心里揣了只小兔子,上蹿下跳闹个不停。




“南衣你会吹叶笛吗?”




顾南衣垂下眼眸,拙劣地掩盖心动,动作迟钝地摇了摇头。

半响过去,怕吕归尘觉得自己不近人情,又僵硬地补上一句:“不会,没学过。”



而吕归尘就像个得了蜜饯的孩子,莫名地兴奋雀跃,眼睛亮亮地看着顾南衣。



“我教你好不好?”



他随手扯住旁边花园伸过来嫩绿的枝条,揪下一片叶子,惹得树枝带着上面的绿蝶“沙沙”响。落在地上的阴影也跟着晃两下,搅碎一地浮金。


吕归尘把叶子覆在唇间,轻轻吹响,却只能发出尖锐的“滋滋”声。

 


原来他修炼的也不怎么到家。



 

顾南衣很难得地笑了,笑弯眉眼。

 

笑得吕归尘都呆在原地愣住怔怔地看着他。

 


顾南衣闭了上眼睛。

 

他听见蝉鸣,风声,鸟叫,婉转悠扬的叶笛,还有阳光被晃动枝条搅乱的细碎声音。

 

听见不知道是谁的心脏在胸口跳动,发出砰砰声。

 




顾南衣久违地感觉到了“活着”。

 







【伍】




 

顾南衣很难得冲动的去做什么事情,他未曾说过“我想”或者“我要”这样的字眼,七情六欲好像被从他的身体里用某种方式剥离。



所有认识他的人没有想过,顾南衣第一次冲动是劫法场。

 


他烧掉了师父的信,师父与他割袍断义说“此后,顾南衣所有行径与血浮屠无涉。”顾南衣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心痛,他却不后悔。


认识吕归尘之后,他得到了太多情感体验的初次。

 


所以那个血浮屠的少宗主死了,随着那封让他按兵不动的信死在了火舌的舔舐中。被斩于师父隔断衣袍的刀下。



 

他想救吕归尘。



 

青阳国的质子为什么一直活在天子脚下金陵城的边缘,因为有人想要他死。

 

哪怕那些事情他从未做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顾南衣忽然想起吕归尘对自己说:

 



“南衣,这天下并不太平。”



他的语气很平淡,一双眸子里却裹挟着无法掩饰的悲哀。 

吕归尘想要什么呢?想要天下生灵免于灾祸?或是想要盛世安康太平?

 他总拿一双包容又悲悯的眼光看世间苦楚,可他呢,是不是这巨大囚笼里最深的哀痛。



 

“天水之青,顾我南衣。”

 



顾南衣武功冠绝当世,总喜欢穿一件天水青色的衣衫,漂亮又干净,像从山麓边褪下的云海雾气。


 

使一手快剑,无人能敌。


 

当他出现在断头台旁,让侩子手的首级先吕归尘一步落地时,顾南衣如愿以偿地看见了吕归尘眼中的震惊。



 

“你为什么在这……?”

 


“救你。”




 

顾南衣生于二十七年前,死在十一年前。

 

十六岁的他第一次杀人,从此便如行尸走肉般,谁会在乎其实这个少年曾经面冷心软得连漂亮蝴蝶都不舍得捉住。

 


世间喧嚣,春夏秋冬,百谷蓁蓁,在那个繁华热闹的夜晚离他而去,可他连落泪是什么滋味都想不起来。

 



半年前,顾南衣遇见了吕归尘,心中久违地涌上了许多陌生的情绪,他感觉到了活着,回到了这滚滚红尘间。

 

三日前,顾南衣第一次违抗师命,有了自己在人世间的执念。

 



人的一生很短,也很长。


 

短如顾南衣此前二十几岁光阴,皆眨眼而过,千篇一律。

 长如与吕归尘认识后,顾南衣终于明白人生在世总得有点妄念,不然虚此一行。

 



当顾南衣撑到青阳的人来,一抹深红染红他的衣袍时,他闻见了血腥味。

 


自第一次杀人后,他就很害怕闻见这个味道。

 

所以他不让被杀的人流血,更不会让自己沾染上半点不干净。

 



这次的血腥味过于浓郁了些,模糊眉眼,涌进鼻腔。

 

在整个世界都摇摇欲坠时,他看见落泪向他冲来的吕归尘。

 


那双眼睛不再布满悲悯,而是实打实的痛苦。吕归尘有一双月亮般漂亮的眼睛,会说话,所以顾南衣明白了这是痛彻心扉的伤。

 




顾南衣生于半年前,死于今日。

 

时间很短,能遇见吕归尘却也不枉此生。

 




当他最后闭上眼睛,永归于黑暗。

既听不见吕归尘肝肠寸断地哭泣和呼唤,也感觉不到落在他脸上温热湿润的水珠时。

 



顾南衣忽然感觉到了“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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